前文谈及，特斯拉在其《2021年影响力报告》第二页就抛出了一个问题：“许多ESG评级评估：‘这个ESG因素是否影响公司的盈利能力？’而我们需要一个系统评估：‘这家公司的增长是否对世界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表面上，这是ESG应当评价企业“经营风险”还是“积极影响”的争议，但更底层理念问题是：ESG的“可持续发展”，到底是企业的，还是世界的？不少企业、投资者并没有意识到这一问题，没有意识到“企业可持续发展”与“世界可持续发展”的区分，就很容易引起投资或经营策略的混乱、缺乏明确重心。

一、“可持续发展”的内涵

（一）两个层面的定义

　　在企业可持续性背景下，“企业可持续发展”指的是一个经营企业长期持续稳定地创造和保护价值的能力。对投资者来说，这意味着亏损与下行的风险降低，同时也有更多机会获得潜在的获利空间。

　　在世界社会和环境可持续性背景下，“世界可持续发展”是指既要满足当代人的需求，又不对后代人满足其需要的能力构成危害的发展，需要对人类、资源和生态的福祉、健康和活力进行修缮与保护。

　　有人认为这两种定义密不可分，也有人认为“企业可持续发展”可以在没有“世界可持续发展”的情况下存在，对此整个行业都在争论。更为复杂的是，当企业或投资者标榜“可持续发展”，它可能指第一种、第二种或干脆混为一谈，甚至可能视具体场合交换概念使用。

（二）权威可持续性标准的不同侧重

　　全球倡议组织(GRI)和可持续性会计准则委员会(SASB)是两个国际公认的综合性企业可持续性报告准则制定者。双方曾进行了一项联合研究，探讨使用这两套标准的公司的经验，并于2021年4月8日发布了一份可持续性报告实用指南，其主要结论是，GRI和SASB两套标准可以相互补充，而不是一方替代另一方 [1] 。

　　SASB标准具备行业针对性，可以帮助识别与可持续性相关的风险和机遇，这些风险和机遇对公司的财务状况、经营业绩和风险状况至关重要，可能会影响公司当前和未来的市场估值。

　　GRI标准更侧重于公司的经济、环境和社会影响，这些影响助力企业可持续发展。这基于一个基本假设，即，纵然这些指标对于汇报当时不具备财务实质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也可能在财务上变得举足轻重。

　　可见，SASB标准针对的是“企业可持续发展”，相比之下GRI标准更侧重企业对“世界可持续发展”的影响，对企业财务的影响则是间接、不确定的。因此，当企业在选择自身可持续实践与报告所采用的标准时，需要注意意图以及内容是否与标准侧重点吻合。

（三）“企业可持续发展”与“世界可持续发展”的关系

　　笔者也认为，企业层面与世界层面的“可持续发展”应当明确区分。

　　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企业可持续发展”与“世界可持续发展”联系紧密。在“世界可持续发展”面前，企业与个人在体量上并无本质区别，都是构成“人类”的单元，企业发展自然是“世界可持续发展”的目的之一。而企业长期稳定发展所带来的社会效益、经济盈余也是“世界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助推。

　　另一方面，“企业可持续发展”与“世界可持续发展”之间存在潜在张力。企业在经营中的身份与其在社区、环境中的身份并不完全相同，而当一个主体有多重身份，便不可避免地会在部分利益上存在冲突。以税赋为例，如果企业采取合理避税措施，那么相应资金可以扩张生产、激励员工等，对于企业自身的稳定发展无疑是有利的；而如果企业实打实地缴税，那么当地财政可能用多出来的税收投入基建、扶贫、福利，为社区的发展作出贡献。面对这些冲突，在没有外界压力的情况下，多数企业往往会选择对自身可持续发展更有利的措施，也说明“企业可持续发展”与“世界可持续发展”存在部分路线上的分歧。

　　区分了这两层含义，也就理解了马斯克与标普的根本矛盾：马斯克认为特斯拉为“世界可持续发展”作出突出贡献，理应入选ESG指数；而标普认为特斯拉在“企业可持续发展”方面与同行业其他企业相比存在诸多缺陷，因此将其排除在相应ESG指数外。

二、当前的ESG更关注企业还是世界？

（一）ESG理念的起源：从企业长期价值出发

　　1978年，联合国发布《布伦特兰报告》，首次提出“可持续发展”理念，远早于ESG理念的提出。

　　2000年，联合国全球契约组织UNGC正式成立，号召各公司遵守在人权、劳动标准、环境及反贪污方面的十项基本原则。可见，这一组织初衷意图规范企业行为。

　　2004年，联合国全球契约组织发布《Who Cares Wins》报告，ESG概念首次被正式提出，报告基于长期主义前提，指出“管理ESG问题是公司成功竞争所需的整体管理质量的一部分。在这些问题上表现较好的公司可以通过适当的风险管理等措施增加股东的收益，同时为他们所处的社会的可持续发展作出贡献。”

　　2006年，《联合国负责任投资原则（PRI）》正式发布，鼓励将ESG因素纳入决策和实践的负责任投资。PRI并没有将财务投资者排除在外：“只关注财务绩效的投资者，以及那些试图在金融风险/机遇与现实世界成果之间搭建桥梁的投资者，也可以开展负责任投资，而其他许多概念将道德或伦理目标作为投资首要目的。”PRI的这番话似乎表明，“企业可持续发展”可以独立于“世界可持续发展”存在。

　　从发布组织的角度，ESG最初的提出、倡导者UNGC和UNPRI主要聚焦公司行为规范、长期投资价值提升，通过影响企业与投资者行为间接促进世界可持续发展。就ESG理念的最直接目的来说，是帮助提升投资价值、公司价值、股东收益、财务绩效，帮助社区可持续发展是“附带”的，哪怕只关注财务绩效不关注社会环境效益的企业、投资者也可以使用ESG。

　　另一方面，针对“世界可持续发展”，目前最重要的并不是ESG，而是2015年联合国通过的17个可持续发展目标SDGs，旨在消除贫困、消除饥饿、应对气候变化、加强可持续发展全球伙伴关系等，力图到2030年在全世界实现经济、社会与环境的和谐发展。

　　由此看来，ESG理念是可持续发展理念在企业投资经营方面的具体化体现，注重实现企业的长期价值，通过推动“企业可持续发展”助力“世界可持续发展”，是更侧重企业的。

（二）权威ESG评级机构：现实地评估企业风险

　　马斯克指责标普500ESG指数乃至现今的ESG评级是“骗局”，只关注投资风险不关注企业影响力。那它们真的有在“骗”吗？

　　标普500ESG指数及其ESG评级体系是基于其主导的企业可持续发展评估(Corporate Sustainability Assessment, CSA)结果建立的，CSA体系是标普ESG评价的基础和主要特点。在具体的评分体系中，CSA围绕着“对公司长期业绩表现的贡献度”进行评价。CSA还会监控舆论识别ESG负面事件，包括劳资纠纷、工作安全、灾难事故、环境违法等，进而下调评分直至解决问题和风险。[2]

　　无论从名称还是评价体系，标普ESG指数的基础CSA体系都更侧重“企业可持续发展”，关注企业长期效益和经营风险，而并没有特别强调对“世界可持续发展”实业的贡献。在透明的“游戏规则”下，或许可以说这样的规则有缺陷，但似乎并称不上“骗局”。

　　同为权威ESG评级与指数机构的MSCI，它所采用的方式是“风险与机遇”，通过考察“风险敞口”与“风险管理能力”评估风险，考察“机遇敞口”与“机遇把握能力”评估机遇，最终形成评分。可见，MSCI的ESG评级同样聚焦企业的效益与风险，侧重“企业可持续发展”。

　　总的来说，ESG评级与指数机构更加地“现实”，并没有颠覆传统的“财务评价体系”，而是落足于“企业可持续发展”，将ESG三方面因素纳入考量、更合理地评估企业价值。也已有研究证实，ESG评级能提升盈利预测的准确性。[3]

三、大企业在可持续发展中的引领作用

　　尽管目前的ESG评级与指数通常以“企业可持续发展”为导向，但ESG终究只是“环境、社会、公司治理”三个因素的排列、是投资者与企业的工具，用来保证“企业可持续发展”还是助力“世界可持续发展”，全凭使用者的价值观与目标。笔者认为，在当前的世界中，大企业在其中的价值引领作用，对于无论是企业的，还是世界的可持续发展，都非常重要。

　　当企业规模越来越大，最初的“外部性”（企业活动对外界产生影响，但没有为此付出代价或得到收益）会逐渐开始反过来影响企业。譬如，当企业成为地区的支柱，对社区的影响会反作用于其劳动力资源。

　　此外，大企业在产业链、供应链上享有很高的话语权，其可持续发展价值观也会传导到上下游其他企业。如果大企业对于整体可持续发展的关注度不足、对上下游把控不够，则产业链、供应链中可能存在的隐患最终也将导致大企业自身的经营困境，譬如高田气囊问题曾导致福特、大众、丰田等知名车企召回数千万辆汽车。因此，大企业不仅要做好自身的可持续发展，还需要带领产业链、供应链整体的可持续发展水平提升。

　　同时，大企业往往会走向世界，还需要关注世界上主流企业价值观的转变。自1997年以来，商业圆桌会议印发的每一份文件都认可股东至上原则，即公司的存在主要是为股东服务，其他利益攸关者的利益只是衍生责任。而在2019年8月商业圆桌会议上，200多家大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在五项承诺中却将对股东的责任放在最后，前四项都是利益相关方责任，在承诺的最后明确“我们的每一个利益相关方都是必不可少的，我们承诺为公司、团体和我们的国家的未来成功提供价值”，态度转变之大令人深思。[4]

　　因此，当中国的企业规模壮大、走向世界，就不能再只囿于自身的发展，应当把目光投向社会、投向世界，除了财务收益，也应与世界各大企业的主流价值观接轨，通过ESG实践承担起客户、员工、供应商、社区、媒体等利益相关方的责任，并更进一步地将业务与世界可持续发展结合，为全人类的可持续发展目标SDGs作出贡献。

[1] 参考文章《ESG洞见 | 企业可持续性报告—GRI和SASB两大标准相辅相成》https://mp.weixin.qq.com/s/E7lo5vxp59N2Fuc7EDpu_Q

[2] 参见标普ESG评分网页https://www.marketplace.spglobal.com/en/datasets/s-p-global-esg-scores-(171)

[3] 参考文章《企业可持续性与分析师盈利预测准确性：来自ESG评级的证据》https://mp.weixin.qq.com/s/2_xZi2TQHjLaS7itCuus_A

[4] 参见 美国商业圆桌会议《我们的承诺》https://opportunity.businessroundtable.org/ourcommitment/